井庄

 (1)

从井庄回来迟迟没有落笔。平时所划拉的文字虽然粗糙，表达也未必多么有味道，但毕竟它经过了二次感受，回味，或者更深一点地想想。还是觉得应该留点什么。记忆这东西实在靠不住，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模糊，淡化，甚至彻底忘记。想起去过的很多地方。知道去了哪里，知道和谁去了，可是很多细节都是模模糊糊，甚至东沟里扯到西洼里，错乱地交织在一起。有时想起来又像做了一个梦一样，甚至问自己，确定是去过吗？没有清晰记忆的生活是一种低质量的重复，而低质量的重复就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人活一辈子很短暂，经不起浪费。

(2)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名。唐朝初期，有一井姓的人在此建村，由此，叫了“井庄”。我喜欢这种村名，简单，上口，好记。井庄是一个大村，11条巷，近2000人。在一东西巷子，有两家结构相似的老房子，一个在巷子东头，坐南向北；一个在巷子西头，坐北向南。看见这两座老房子，便为在东高城村见到有马头墙的老房子时用了“惊艳”一词感到后悔，这个饱和度高的词语证明了我确实是井底之蛙。这是两座有门楼的老房子。门楼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自古到今，讲究而且有条件的人家才有门楼。村里人说，两家都是财东家，有钱，房盖得好，地也很多。在原来，有钱的人家一般会选择三种情况给钱找“出路”。一种是买地盖房，一种是建私塾，供子弟读书。第三种就是兼具了前面两种情况，当然也是最好的一种选择方式。粗壮的木头柱子，结实的大门框，高门楣，威武的石狮子，光溜的石墩子，规整的木楼板，双层木椽，精致的雕花屋脊和墙体画，霸气的马头墙。和东高城的那座老房子相比，它更规整，更具备传统古建筑的文化元素。

端详了很久，目光开始在老房子和四周普通的民居房之间切换。水泥浇灌的楼板，光亮洁白的瓷片，横平竖直的粗线条结构，机器的隆隆声，一个个现代元素，似乎欠缺点老房子那种精雕细刻的温度，木直中绳的气息，和匠石运斤的气定神闲。有没有一种一个睿智的老者旁边站了一群涉世不深的青年人的感觉？光鲜亮丽的楼房反而让人感到淡淡的渺小，宽敞的新屋有些略略的空洞，简洁的线条触摸到的是微微的肤浅。老房子是寂寞，还是傲世？新房子是进步，还是喧嚣？恢宏的气势背后，也许，相差的不仅仅是建筑材料的问题。

(3)

巷子东头的老房子门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穿戴整齐的老太太在门楼靠东墙的小凳子上坐着。右腿搭在左腿，两只手随意放在腿上。礼貌地问老人家高寿多少，她迟疑了半天说，86了。问她家里还有谁，不吭声；问她这老房子啥时候盖的，不吭声；问她谁盖的，不吭声。问了好几声其他的闲话，还是不吭声。她一直坐着，一直面无表情，闲人勿扰。从不同角度选拍了几张照片。拍那雕梁画栋，拍那飞檐翘脊，拍那高墙深巷，拍那锈迹斑斑，还有那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你再照相我就要收费了。”她说。整个过程老太太脸上表情没有一点点变化。这是一个能“看得住”家的老人。对门，七八个人忙着给刚采摘的冬枣分箱包装，没有人顾得上回答我的问话。

巷子西头的老房子比东头的看起来窄一点，矮一点，当然这是相对而言，但气势丝毫不输。门口坐着年轻的母女两个。门楼底下胡乱放了很多东西。从门外向里看，也是胡乱放了很多东西。“胡乱”这个词语阻挡了想进去看一看的念头。门口附近有几个六七十岁的妇女拉闲话。问及老房子情况，说早得很，听说都是上几辈人盖的。问及可不可以进去看看，她们看了看门口那年轻母女，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另一种善意的含蓄回答方式。

(4)

我知道为什么没有落笔了。我不敢直视老房子曾经的喧嚣和今天的落寞带来的巨大反差。它曾经居高临下地俯视过这个村庄，而今天，有能力的后辈们都出去了，老人守着老房子咀嚼着回忆，明天呢？

你能在木柱子上看到岁月的年轮，能在磨得发亮的老砖上看到一个个远去的脚印，能在拍起来啪啪作响的铜门栓上看到重重叠叠的手纹。闭上眼睛，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曾经出出进进的人粗粗细细轻轻重重的呼吸。那呼吸里，有喜悦，有笑声，有和风细雨，也有熬煎，有难过，有争吵纠纷。有很多，很多。那些看不见的呢？想起人常说的世事沧桑。成语解释为，既可指世事无常，物是人非，变化无穷，也可是对过去岁月的怀念和追忆。不由得感叹，这就是世事沧桑啊！就这样在巷子溜达。头顶还是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太阳，老树还是很多年以前的那些老树。不同的是，飘香的瓜果代替了金灿灿的麦子，欢愉的笑声代替了忧愁的唏嘘声，小车的鸣笛声代替了骡马牛的嘶叫声。而那些吹过的风到哪里去了？那些在老房子朝花夕拾的岁月又被谁写成了故事散落在日子的长河里了呢？

编辑：陈冰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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