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杌子

(1)

惦记王老师家那张小杌子已经很长时间了。

小杌子一直放在她家后院南墙下，从第一次去就看见它在那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动过。

王老师家是那种三大间院子，坐北面南，宽敞向阳，她退休后一直居住在那里。前面是门房，门房北边连着一间厦房，作厨房用。厦房后面是大房，大房后面是后院，出了后院门就是庄稼地。

每次去她家，都是先去后院转一圈，看看那些树木、花草，还有各种各样自家种的菜。有时还会打开后门向远处看一看，在庄稼地里走一走。久住单元，隔一段时间从南到北走一通，很有一种敞亮朗然的感觉。

我就是在后院看见杌子的。

(2)

后院是久居斗室人的精神乐园。

春天，王老师会说：“看，这个树发芽了，那个花今年又多了几个包蕾。”夏天，榴花红似火，王老师会说：“这个是甜石榴，那个是酸石榴，到时候给你们留几个大的。”我们会喜眯眯看着瓮中的睡莲，会把芭蕉硕大的叶子铺平拉展。会在半人高的月季、牡丹跟前驻足，会带着青辣子、豆角、茄子、西红柿、各种青菜回家。秋天会跟着王老师的《菊花吟》学作几句蹩脚的诗句，就算是最寂寥的冬天，我们也有幸在后院看见过大雁排成长长的人字形队伍南归，惊喜里又有几多感慨。

这些精神享受是共同的。唯有每一次看一眼那个杌子，属于我自己。

我是说每一次。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给王老师说我喜欢这个杌子。王老师说：“你拿去，现在都没人要那东西了。”

是的，后院的土每年都要整理浇水，地上的树木花草换季要打掐修剪，就连搁在房檐下的农具偶尔也会被找东西时挪腾一下，杌子却一直在那里，没有人用它，没有人去关注它。

杌子上落满了灰尘，摸上去有滑滑的细腻的感觉。这是岁月给杌子最温情也是最原始的包浆。
　　没敢用刷子刷，也没敢用抹布使劲搓，一遍一遍用盛接的雨水撩在杌子面和杌子腿上，再轻轻婆娑着抹去上面的灰尘、泥土。

也许雨水最合适，它来自最苍阔的空间和最空灵的时间。

第一眼看见杌子，就好像看见一个人在上面闭目打坐，周身放松，体态安详。这就是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原因。

(3)

杌面是正方形，有3厘米厚，边长23厘米长，四条腿19厘米高。四条腿和杌面，四条腿中间的横梁都是用卯榫连接，没有用一颗钉子，是传统的老工匠手艺。

从杌子摩擦残留的痕迹来看，杌子原来是上了红漆的，因时间久远，杌子面和杌子腿下半部分已经几乎成了木头原色。

王老师说，杌子是外婆的陪嫁物，后来留给了母亲，母亲再留给了她。王老师年近七十，由此推算，杌子也是很有历史了。

为什么那时候女子的陪嫁物会有杌子？就这个问题我专门请教了王老师。不成想，竟是一个令人心酸的答案。

旧社会女子都要缠足，女子缠足后不能像大脚片子那样正常走路，其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就只能用热水烫脚来缓解疼痛才能保证日常生活和劳动。女子结婚后夫家不可能专门准备烫脚坐的凳子，女方父母就会把矮一点的杌子作为陪嫁供女儿使用。

小时候也听大人说过一句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缠足在女子四五岁的时候把脚大拇趾以外的四趾屈于足底，用白棉布条裹紧，等脚型固定后，穿上“尖头鞋”。到了七八岁时，再将趾骨弯曲，用裹脚布捆牢缝住，使脚变形。婚后女子要承担一个家庭做饭、打扫庭院方方面面的家务，这样的艰难痛苦也许只有坐在杌子，解开裹脚布，把脚放进热水的那一刻才能得到些许的安慰和释放。

(4)

宋代编纂的《集韵》对杌的解释是“杌，刊余木”。也就是伐树剩下的木桩子。《现代汉语字典》对杌子解释为“凳子，多指矮小的凳子”。

第一次见杌子较早出现在书里是看《水浒传》，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后来在《红楼梦》里也多次看到杌子。

第十九回宝玉去袭人家，袭人“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

第三十五回，贾母率众人看望被打的宝玉回来，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服侍，你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

第四十二回，王太医给贾母看病，“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边屈一膝坐下……

第七十五回，中秋节贾母带着大家聚会。“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屋门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一张杌子，一段历史。一张杌子，一段人情世故。

后语:

坐于杌上，我听到了历史的回声，庆幸自己生在一个大脚片子能走南闯北的好时代，庆幸能瘫坐于杌上，看窗外云起日落，不必仰视，不必惶恐。

编辑：陈冰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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